当《绿夜》入围第73届柏林电影节全景单元的消息一经公布,华语影圈掀起一片热议。在这个中国电影大量进军柏林的突起之年,《绿夜》又凭借着自身的话题度获得国内外影迷的关注——“LGBT 题材” “黑色犯罪元素”......每一个标签都得以牵动出更多的注目与期待。
当地时间2月23日,《绿夜》在柏林完成世界首映,抛开书本的前线记者漫盈与李秋萌也得以有机会与导演韩帅进行一次对话交流,挖掘出电影背后的创作故事与主题表达,以及导演自身对片中两位女性角色的解读与思索。
《绿夜》海报
抛开书本: 您的作品中常出现一些有关黑夜、暴力、复仇等偏向黑色电影的风格元素,但这部片里的复仇是从女性视角出发,为女性的暴力辩护的,您如何看待自己电影中的犯罪和暴力元素?您在创作剧本的时候,有想过往类型电影上靠吗?韩帅: 肯定有的,我自己特别喜欢借用类型片元素,黑色片又是我最感兴趣的一种类型。但女性主角本来不是黑色电影的标准设定,黑色电影的传统主角一定是男性。从这个意义上讲,这部影片从一开始就是“反类型”的。
《绿夜》剧照
黑色电影的叙事模式通常是:一个男性碰到一个神秘的女人,并且通常是一个符合男性审美的“蛇蝎美女”,他在这个路程中受到诱惑,最终回归正轨或走向毁灭,我个人觉得,传统黑色片中的男性对女性所带来的“非秩序”、“非理性”有着极深的恐惧感。《绿夜》在事件上和叙事节奏方面参考了黑色电影的一些设置方法,但因为性别的扭转,在人物和主题上很难效仿,因为我自己作为一个女人,对脱离秩序、脱离规则有着极大的向往。所以我更多地借助类型的视听元素和叙事结构来包装一个更个人化的表达。这种创作上的“融合”和“变奏”,也是比较让我兴奋的地方。当然这部电影也有其他类型的影子,比如《末路狂花》这类的公路冒险片,比如《阿黛尔的生活》这类的同性题材爱情片,如果一些观众抱着看类型片的心态来看这部电影,可能会感到恍惚:电影为什么没有按照我的期待去发展?可能有的人会感到别扭,有的人会感到新鲜。我想打破电影中的一些既定套路,摘掉一些标签,我借助了两种类型元素来构造这部电影,但不想做成这两个类型中的任何一个。
我是个很中庸的人,但我内心不断地自我提醒:做东西要有新鲜感和独特性,哪怕要得到这独特性是冒风险的,但是千万不能太平稳。我自己的喜好本来就很俗,喜欢看朴素的类型电影,通俗小说,但是我又不太满足于这些东西,想有一些突破和不一样的结果,所以就出现了这样的作品。抛开书本: 是的,整部电影看完我并不觉得这是部很Lesbian的电影,只是因为一个女孩被另一个女孩给她的温暖安慰到,两人的吻戏更像是体现两人从被动选择转变到主动选择的心理外化,想问下你们在拍摄时有什么样的想法?
韩帅: 其实我觉得最重要的一点是谁先吻谁,很明显更容易发起进攻的是绿发女孩,但主动的那一下为什么必须是金夏?——她想通过做出这个举动然后成为不一样的人,就是这样一种愿望。我相信观众也很容易辨识出来,这不是什么纯粹的爱情反应。我觉得在爱情体验里,我们喜欢的通常不是这个人,而是跟这个人在一起时的自己。你喜欢的是沉浸在恋爱的感觉,而不是具体的人,有时甚至跟对方的性别无关。所以我并未把她们的关系归类到具体的什么情感,就是一种很自然的流露。
抛开书本: 其实大多数女性的同性情感边界似乎并没有很清晰,没有一种很明确的情感或情欲指向,女孩们可能小时候上洗手间都会手拉着手,而男孩之间就会比较抗拒。多数女孩之间是很渴望互相的亲密感的,我们女性对同性朋友的情感依赖或许比男性更强烈。那么想问问导演,您揣摩这两个角色的情感羁绊时汲取的经验是否来自自身的经历,还是从旁人身上获取的?韩帅: 我有稍微观察过自己周围的一些Lesbian朋友,她们之间的情感演变相对来说更有弹性,她们的关系会在“朋友”和“女朋友”之间游离。有相当一部分恋人分手后,依然是朋友;或者她们长时间是朋友,但突然产生情感的变化走到了一起,这个过程是很模糊的。
我觉得这种情感状态非常普遍,每个喜欢异性的人都有可能爱上同性,喜欢同性的人也不见得无法爱上异性,就像男人的一部分是女人,女人的一部分是男人,人的情感是很奇怪的,所以一切暧昧的体验对我来说都是可以被理解的。
抛开书本: 我们看到在影片最后保护女人的依旧是女人,达成的是一种同为女性的相互庇佑,电影似乎在这一问题上还是透出一丝绝望,那您怎么看待男性角色在本片中的作用?韩帅: 首先站在一个创作者角度上,所有角色都是我创作出来的,都有感情。我为每个男性角色设计了背后的故事,像丈夫和他的母亲是如何在神父的控制下生活的,而阿东的表演参考则是《异形:契约》中的仿生人,他有一点“非人”的感觉,那么是什么样的经历让他被异化成这样的?这些我都会跟演员讲。
我觉得他们一定程度上也同样是权力系统的受害者。包括片中有一个出现在保龄球馆的异装癖男孩,我住在梨泰院的时候,常常见到一些非常可爱的异装男孩,我把对那些男孩的想象放置在片子里:他可能是想当一个女孩;可能被外国男友抛弃了;只能无奈地醉倒在女厕所的门口。所以我选择让金夏和绿发女孩进入了这个男孩的酒店房间,这可能是对女孩们最友好、最温暖的一个空间,她们可以获得片刻的放松和平静。
《绿夜》剧组在柏林世界首映现场
至于我为什么选择了比较绝望的方式去叙述这个故事,可能是担心在女性话题十分流行的今天,我们有一点过于乐观:有越来越多的人开始为女性议题发声,我们也都能感受到女性议题正在被关注,被讨论,可这些东西真的改变了吗?至少在当下,我是没这么乐观。
男权秩序是根深蒂固的,有些人是在姿态上做出了一些改变,他们觉得要“政治正确”,要容许女性一定程度的自由,反正一切都在我的控制之内,但这个“容许”本身就是一种蔑视。就像这部电影里女性一直听到的那句居高临下的台词——“I forgive you”。但我有什么罪?你又有什么资格原谅我?这是我想通过《绿夜》来质询的一点。
抛开书本: 您刚才提到了《末路狂花》,它作为一个公路片,其中有很多女主在公路上开车的片段,您的电影中也非常多骑摩托车的镜头,为什么要做这个设置呢?
韩帅: 其实有点后悔(笑),我的初衷不是拍骑车,我只是喜欢拍动态的女孩。比如我在拍处女作《汉南夏日》时,就喜欢拍女孩在疾走或者奔跑,我很想拍运动中的女孩,以前还想着拍关于女运动员的故事,因为觉得动态的女孩特别有魅力。
但小朋友好办,成年女性怎么动起来呢?那只能逃跑了(笑)。我在犹豫选择什么交通工具时,制片人建议我一定要选摩托车,因为那样好看,但这特别难拍,在遍地都是减速带的韩国,技术配合起来特别麻烦。
抛开书本: 但其实出来的效果还是蛮好的。
韩帅: 因为不满意的都被剪掉了(笑)。
《绿夜》剧照
抛开书本: 发布会时您说要拍“夜电影”,您是怎么理解这个概念的呢?韩帅: 其实是摄影指导Matthias最先起了“夜电影”这个名字,指的是“一个晚上的故事”。我们都很喜欢萨弗迪兄弟的《好时光》,马丁·斯科塞斯的《下班后》这种发生在一个晚上的故事。那种紧张的、模糊的、不那么现实的感觉很有意思。这跟光天化日的故事是两种调性,人物紧张的精神状态叠加在夜晚环境的影像上,会带来很有张力的感受;我很享受这种张力。
《好时光》海报
我通常喜欢快速的、短促的、没有喘息时间的电影,所以想要写出“一个晚上的故事”,但我很快发现,要让两个陌生的女孩去完成“一个晚上的故事”很困难。我很纠结,最终决定通过两个日,两个夜的时间周期,在对比中来展现她们的变化。韩帅: 夜戏氛围感会更浓。我和摄影指导当然很想在这方面用力,但因为我们拍摄时间非常短,纯拍摄的时间只有33天。而且是在异国,语言翻译需要加倍的时间成本,疫情带来的诸多变故让制作中的方方面面都超载了,我们无法按照预想的设计去完成那些精致的效果——关于城市、关于霓虹的展示,我们只是尽可能地去拉开日和夜的区别。有一些设计大家可能看到会觉得怪:保龄球馆,美发厅,酒店,这些室内场景残存了一半之前的设计,另一半没有全然完成。我们最早想做些更新鲜一些的尝试,把它们与日景那种单调、写实的空间拉开些距离。
抛开书本: 金夏在把丈夫杀掉之后,还是未能摆脱男性的骚扰,比如安检时被人威胁,还有结尾的暴力,这是想展现某种女性在父权体系中的性别困境吗?韩帅: 这个电影有两个部分,丈夫死掉时,关于“家庭暴力”的部分叙事结束;而整个第三幕(当然在此前有一些铺垫),她的组长、毒贩马尾男,刑警、阿东等等陆续登场,串联起一个社会网络。他们不仅仅代表角色本身,更是符号式、象征性的存在,但他们是一体化的、网状的排布,那这种控制就无处不在,毫无逃脱的可能。我不觉得一个人走出了家庭的控制就皆大欢喜了,远远没有那么简单,因为整个世界的运行方式是这样的。
金夏这个人物,一开始就是这个链条上的一环,她和这个男性秩序是同盟关系。她做事中规中矩,没有想过要跳出来。当“系统破坏者”——绿发女孩进入她的世界之后,才让她有了一点点跳脱出来的意识,或者说激发了她原本暗藏的反抗意识。但当绿发女孩消失了以后,她回到了市场里面走了一圈,又回到了码头安检处,好像什么都没发生。当她和自己的上司四目相对,站回自己的岗位时,我觉得她就像“噗通”一声跪下来似的。向这个体系,向着这个世界求饶。我很理解她,我觉得自己在无数次重复这个动作,因为人很难超脱这个系统的控制。
抛开书本: 金夏的确会有点自相矛盾,您是有意安排她依托丈夫这种男性的力量在那里安身,去寻找工作的形象吗?因为我身边确实存在这种矛盾的女性,她们确实也想强大,但现实里似乎她们就是需要依托他人,这种矛盾的心态是我觉得这部电影最真实的地方。
韩帅: 听到这些我还挺感动的,因为我很怕很多女性看到这会不舒服,我觉得女孩写女孩就是这样,你要写到她的弱点。
抛开书本: 女性就是会存在自身缺陷,就像电影里她想反抗但又不断回来,不可能一下子变成了英雄。
韩帅: 其实很多当代的男导演不太敢拍女性的弱点,可能也要避免一点“政治不正确”的风险,因此会有意识地把女性的角色表现得更美好一些。但女性写女性就不太需要手下留情,女人的脆弱,女人的苟且,女人的痛苦,相互之间太清楚了。
导演韩帅(右)与两位主演
金夏这个人物,一开始是很会遵守男性秩序规则的人。她依靠丈夫找到一个中韩港口边检的工作(当然我当初设计这个工作的时候,是觉得这是她最大可能能遇见自己母亲的工作)金夏会不由自主地妥协,即便丈夫这样对待她,她也不太知道该如何反抗。然而经历了一场梦一样的历险之后,我们最终发现没法改变外界,唯一能做的就是不再同流合污,不再做以前那个脆弱的自己。其实改变自己比改变很多其他事情都难得多,就好比我现在每次听到不好的反馈,都会想自己是不是拍错了,是不是应该针对大家反映的问题重新做。每天都要向制片人询问我是不是在什么场合说错话了,这种与生俱来的自我审视,真的很难改变,所以我希望电影里的金夏最后改变了自己,因为生活里的改变更难。韩帅: 对,这是整个电影中最浪漫的时刻,带着我最深的情感和祝福。整部电影我拍得很仓促,有些很重要的镜头甚至只有一条素材。但结尾的场景我拍了很多遍,对这个制作来说很奢侈,我当时想着,一定要给她一个像样的结局,这个结局是浪漫的,但谈不上美好,因为这个动作里充满决绝感、死亡感。韩帅: 可以这么说,这也是我能想到的最适合的结束方式。就像《末路狂花》的结尾一样,她们选择不被抓住,走向死亡;而青色的车子定格在空中,则是一种很浪漫的愿景。《末路狂花》结局片段
抛开书本: 您觉得有那种原始的自然的女性主义吗,不受父系社会影响?
韩帅: 虽然没想到会被问到,但我在和编剧讨论故事的时候,的确想过这方面的问题。有一个小传说,讲的是一个老虎蜕下虎皮变成女人,嫁给一个书生,两人生了个孩子,一直过得很好,但当他们一家回到相遇的地点时,女人发现了被书生藏起的虎皮,立刻变回了原始的模样,一只老虎,一只野兽。当时我们觉得这个小故事特别有意思,那是女人原始的一面,暴力的欲望,性的欲望,不可被规训的部分,男女都一样,只是在这个世界上表现的非常少。
《绿夜》剧照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我的片子里提到了“当女人没意思,想当一只狗”,我想赞美原始的生命力,我总喜欢用“bitch”这个词,我从来不觉得这是个贬义词,就像我写的那句台词“Be a bitch”,婊就是生命力。古今中外,所有骂人的词语都带女字旁,这些话题都被讨论过了。但是在我这,这是个好词,它是原始的,是主动的,是生命力的表现。我片子里一直都有这样一个动物性的女性角色,像这个绿发女孩一样,我对她们抱有很深的情感和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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